第40章 争娶争嫁6

本朝国富民安、逢节必欢,中秋属大节,亲朋来回走动,一直热闹到八月二十才消停。

八月十八的下午,神婆龚氏一进筠娘子的屋里,见筠娘子没了生机,大呼:“有老爷主持公道,太太且安心罢,哎,筠娘还没嫁人,你做娘的怎么忍心?太太你总该让筠娘嫁了人呀。”神婆坐在筠娘子的床边,跟程氏说道理,足足说了两炷香,才面色疲惫的出来了。

神婆出来时,摇头叹息:“本来我都跟程氏说好了,筠娘也见好了,可是眼下可不得了了,这次筠娘又被吓了一次,而老爷这事做的就不大公道,程氏就急了呀。我嘴巴都说干了,程氏说了,宁可筠娘做了孤魂野鬼也要把筠娘带下去了。这也是为娘的苦心,程氏这是不舍得筠娘在阳间受苦呀。”

宋老爷眼眶一红,哆嗦道:“青娘真的埋怨我不公道?”

神婆见惯了这些宅子里的腌臜事,知道怎么说对自己最有利,凌然道:“老爷这事要是做的公道,程氏会缠着筠娘不放么?依我看,宋老爷还是赶紧给筠娘定个人家的好,程氏一宽心,指不准就放了筠娘。”

宋老爷赶紧命人去取了一颗金锞子,塞到神婆手中:“青娘可说了她是属意哪家?”

神婆的手不动声色的掂了掂,心里乐开了花,公事公办道:“要通灵,还得再去趟那条路上。宋老爷把东西准备准备,天一黑我们就赶过去,筠娘眼下可是刻不容缓的。眼下我要回屋里眯会,宋老爷也晓得,我跟程氏说了这么久,那是大伤元气呀,哎,这是要折阳寿的呀。”

香姨娘赶紧搀了过去:“这次真教神婆费心了,筠娘可是我宋家的掌上明珠,只要筠娘能好,少不得神婆的好处。”

永宁郡君开了口:“程氏都说了,妹夫老爷这事做的不公道,神婆晚上可要好好问问程氏,这元凶是谁?我就这么一个妹妹,若教妹妹做了替罪羊,反教真凶逍遥法外,那可是……”

永宁郡君盯紧神婆,神婆一个醍醐灌顶,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。郡君是最高宫女的封号,被封郡君的也是屈指可数的。

永宁郡君自报家门道:“我以前在皇后跟前当差,还是皇后跟皇上请旨封了个永宁郡君,后来皇后又赐给我一门好亲事,我家二老爷如今在户部做户部使。”

神婆暗呼不好,永宁郡君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自报家门,加上永宁郡君这张脸,她是相当眼熟。神婆忖度永宁郡君的用意,心神不定的赶紧下去了。

神婆一回房,屁股还没给椅子捂热,徐氏便进来了。徐氏先是客套半天,说是要尽份舅母的责任,把叫魂事体问了个透彻,神婆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。徐氏终究耐不住了,笑道:“我家程罗对筠娘可上心着呢,我程家家财万贯,筠娘要是嫁过来,青娘想必会宽心的,神婆以为呢?”徐氏用的也是“青娘”这个称呼,摆足舅母的架势,“哎,当年我还未嫁给老爷,便听说青娘是个能干的,我们姑嫂两也是亲厚的紧,连青娘当年的嫁妆,还是我一手操办呢,每一个箱笼里,样样都是顶好的。我程家最不吝啬钱财了,可江氏姐妹呢,这就不好说了,神婆可要好好跟青娘说说程罗的好……神婆伤的元气么,我这头都给你补回来。”徐氏言罢便从袖中掏出一只老粗的金镯子。

这便是神婆耍的一手捞钱的好手段,冷淡道:“程家的好,想必程氏也是明白鬼。可是这程琦还是程罗,那也要程氏相中的。”说到底,程氏能相中谁,还不是神婆说的算?

神婆冷哼:“你瞧见我这白头发么,都是折阳寿折的,你以为这通灵就是说说话这么简单呀,都像你这么不懂事,替这个说几句,替那个求情,我还要不要命了?”

徐氏走到门外,从桂桔手上接过一个匣子,含笑递到神婆的手边,“啪”的一声打开:“还请神婆念及我这份做舅母的心。”金银珠宝,装了满匣。

神婆心下满意,只不动声色道:“那我且尽力而为。我累了要蓄蓄元气了。”遂下了逐客令,这也只是承诺了一半。徐氏暗恨也无法,只得腆着脸再嘱咐了一番下去。

神婆已经能够预料做成这桩买卖的好处了,眼看金山银山近在眼前,神婆叹了口气。

神婆收好匣子时,永宁郡君来造访了。永宁郡君可不似徐氏,两手空空。永宁郡君一个开门见山便把神婆惊的不轻:“你们这些神鬼中人,也只能骗骗这些糊涂的男人们。不过你龚氏可是胆子相当不小,那是连皇上都敢骗的!”

神婆强瞪眼道:“我不明白你说什么!你不信鬼神,那是要遭天谴的!”

“哼,”永宁郡君不屑道,“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!二十年前,惠妃才产下三皇子,便发了狂,硬说自个生的是怪物,又说自个的孩子被掉包了,这个怪物不是她生的。可是分明三皇子在襁褓里好端端的。惠妃一发狂,皇后便请了二十多个法师和十来个神婆过来,近四十个神鬼中人,不敢说惠妃生的是妖物,只说三皇子克母。那一晚血溅闵秀宫,一干宫人全部被灭了口,惠妃被生生绞死,对外宣称是血崩而死。这就是你们一句话的后果,你怕是还不晓得罢?”

神婆骇的不行:“你,你没骗我?明明皇上还册封三皇子为旻王,惠妃还追封了!”

永宁郡君讥笑道:“皇上那是嫌旻王碍眼,早早的给他个封地把他打发了去,你也不想想一个才出生没多久的幼儿失恃离宫,日子能好到哪里去?封了旻王,便是与皇位无缘了。二十年河东,二十年河西。如今惠妃的兄长程宰相统领一干文臣,皇上重用百姓称颂,你说要是教程宰相知道就因为你们的一句话,害得他的妹妹失命害得他的外甥皇子孤苦难行,程宰相会留你们的命么?”

二十年前,见钱眼开的神婆龚氏只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/消灾,事后心有余悸,早早举家迁走,后来也是在乡里乡亲中招摇撞骗,但凡牵扯官场上的贵胄人家那是避之不及的。

永宁郡君一脸狞笑:“就不说程宰相了,若是教皇后晓得,原来还有一个神婆逍遥法外,她会饶你么?”

“你!你!”神婆指着永宁郡君哆嗦道,“你倒是一清二楚!”

“想必你对我还是有些印象罢,”永宁郡君自得道,“当时我十五岁,这件事说来还有我的功劳呢,我做了皇后侍御,后来扶摇而上,最后得了一个好命。我这人向来过目不忘,你们四十来个法师和神婆,如今我还能背的齐全呢。我早就认出你了,我也瞧见徐氏走出你这道门满脸阴郁,你这个识时务的,是专门在等着我,是与不是?”

“你想让我做什么?”

“我知道你爱钱如命,自然不会挡你的财路。”

神婆松了口气,永宁郡君见她松动,耳语了一番。神婆见此事可为,点了点头。

****

中秋的天格外高远,中秋的风格外清新,一团红的晚霞比夏日缩小一圈,照在开始凋零的树上,翩飞的叶子被潮气打的格外鲜绿。

杨武娘让鹦格搬了药炉在房里,煎的满脸是汗,怕筠娘子闻到汗腥,稍稍整理了下,才端着药盅推门而入。

秀棠欢喜道:“武娘来了便好了,我和秀娇煎的药,娘子闻都不闻。”言罢,秀棠和秀娇下去,并关上了房门。

筠娘子正侧身浅睡,瀑发在侧脸凌乱,脸白唇粉,就像暮春雨后的桃花瓣。

筠娘子轻声嘟囔道:“秀棠……把药端走……我不吃!”

杨武娘的影子罩在她的身上,霞光镀上花团锦簇的裙裾,一片红光招摇在筠娘子的面前。筠娘子睡眼惺忪,说不出的娇嗔模样,唇角的欢喜那般雀跃,还有那么一丝欲说还休的羞涩。

筠娘子的脸瞬间光彩熠熠,情窦初开的甜蜜没有一丝矫饰。只这一瞬,杨武娘便释怀了她的那点小心计。

杨武娘坐在筠娘子的床边,舀了一勺药,呈到她的嘴边。

筠娘子眉眼一弯,撅嘴道:“武娘,你明知道我好好的,我不要吃药。”她撒起娇来,她无力招架。杨武娘的手就是不收回。

杨武娘直直的看着她,似乎在说:这是给你补血的,你且听话。

筠娘子脱口而出:“我偏不补,合该也没人在意我。”

我在意你。

筠娘子质疑:“你才不在意我呢。”

杨武娘盖头里的脸上浮上了然的笑:我知道了,你怕苦。

“你诽谤我,我才不怕苦,不信你问秀棠和秀娇,这么多年来,我可曾吃药时皱过眉的?”

那你为什么不吃?

“我干嘛要吃?我不高兴吃。”

你不吃,我便走了。杨武娘站了起身。

筠娘子急的想掉眼泪:“我就知道,你不在意我。”

杨武娘坐了回去,带着胜利者的微笑:那你还吃与不吃?

一勺药再次被送到嘴边,筠娘子咬唇挣扎:“我不吃。”

杨武娘拿回自己的唇边,吹了口:现在不烫了。

“我不吃。药,苦。”

杨武娘把药盅搁在床头柜上,微撩盖头,自己尝了一口,呈到她的嘴边:我尝过了,不苦。你信与不信?

筠娘子尽数咽下,拧眉道:“你骗我。”

骗的就是你。

筠娘子眼睛眯了起来,小算盘赶紧敲了起来。最后一口药,筠娘子吞在口中。杨武娘搁了药盅,筠娘子拍了拍床边,杨武娘脱了绣鞋,拿了一个靠枕,同她并肩靠着。

筠娘子翻身,压在她的身上,嘴唇袭上杨武娘的嘴。

不过是一个恶作剧。筠娘子龇出一点药汁,隔着盖头渗上杨武娘的唇。

杨武娘赶紧张开嘴,筠娘子又龇出一点药汁。抿嘴笑着看杨武娘的盖头上有一块褐色唇印。

杨武娘拿她无方,筠娘子闭唇来回辗转。杨武娘不知她何时会把药汁龇出来,见她调皮的来回,再瞧她一脸的得意和狡黠,整个人水深又火热。

筠娘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犯什么错误。

杨武娘被挠的心痒难耐,索性张嘴含住她的双唇,隔着盖头吸吮起来。

筠娘子瞪大了瞳孔,呆愣住了。杨武娘的舌头顶着盖头钻进她的嘴里,剩余的药汁一半渗入杨武娘的嘴里,一半污了盖头。

在沉沦之际,筠娘子的脑袋里砰然作响。

——“我家武娘心性可高着呢,要嫁就嫁周内司。我家老爷对周内司也是赞誉颇多……”

筠娘子一个激灵,从杨武娘身上翻下,狠狠的敲了一下脑袋。一切都已经失了控,她自言自语,居然以为看明白了杨武娘沉默下的所思所想。

她居然以为不消她说一句话,她便已经全部明白。她究竟有多自作多情?

她以为这只是一场戏,她只需扮演戏中的角色,然譬如锦娘说的:“这可不是梦,庄周梦蝶不知自个是谁,我想这帛也是梦了蝶。瞧这,还有一只蝴蝶舍不得回来呢,这帛可就不完整了。”

连她都不知何时逐渐变成了蝶。

筠娘子缓缓道:“曾经周内司说,今个他梦见自己成了蝶,飞到我的发间。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情话。武娘,我已经变成了蝶,飞到了你的发间。”而她,再也召不回这一只蝴蝶。

杨武娘心一紧,不明她为何要说到周内司,难道她发现了什么?

筠娘子悠悠道:“武娘与知州夫人和周内司一定很熟罢?”

杨武娘不愿骗她,点了点头。

筠娘子掩住心底的痛意。早在八岁,她的心便如大海凝结成冰。这冰一寸寸皴裂,尖锐的冰刃直捅于腹中。筠娘子疲惫的阖上了眼睛。

杨武娘喜欢女人!更喜欢她宋筠娘!这本身就是一个骗局!

筠娘子心如刀绞,她为什么要容她侮辱于她?为什么要以利用的名义靠近她?她自作聪明的掩饰了自己的私心,她分明就是喜欢她!她是她的英雄,她怎么能不喜欢她?

爱之深,恨之切。她筠娘子,被奶妈一次次背叛设计,哪怕是推入蛇坑,都能笑着演戏。她筠娘子被表哥一次次临阵抛弃都能假意说“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”。她筠娘子被父亲忽视被母亲折磨十三年,都能以血让父亲回头。

因为从一开始,她就明白人情冷暖,无人可依。

可是杨武娘是不一样的。

筠娘子要笑着演完这场戏,面上浮上矫揉造作的深情:“武娘一定会嫁给周内司吗?武娘写的一手好字,都是跟周内司学的么?”

筠娘子可没忘记,周内司亲手写的凭书,字迹俊秀严谨。而杨武娘写的“以二乘二,得四。以四乘二,得八。以八乘二,得一十六。”仔细看其中风骨,与周内司的字分明就是出自一家。只不过周内司的字因为病重而墨迹深浅不一,还有的字撇捺之中有断点。

杨武娘意欲摇头,杨武娘忖度出她的怀疑,可是又担心她会猜出她的身份。杨武娘最终点了下头。

筠娘子眼里的泪水毫无预兆的滑了下来。这样更好,她不是在演戏么?这样她就能演的更真切一些!

筠娘子笑的飘忽:“难怪武娘能在从衢州回来的路上与我偶遇?武娘并非非要坐我的马车不可,武娘……武娘还在马车上跟我示威,非周内司不嫁,是不是知州夫人跟你说什么了……是不是秀棠的话让武娘误解了,我……我从来不妄想周内司!武娘你却救我,你作甚救我!”

筠娘子眼泪鼻涕一把接一把。

“武娘,知州夫人一定跟你说了,知州夫人把我玩于鼓掌之中,她是对的。我是爱慕过周内司,每个人都有弱点,知州夫人恰巧对症下药了。”筠娘子已经无力解释,她又为何要解释?

杨武娘是不是最初的动机,只是与她这个情敌一较高下?

杨武娘是不是见她可怜,有了更好的侮辱她的方法,一次次救她,让她喜欢上她,然后再弃之不顾,与周内司双宿双飞!

这才是杨武娘真正的不可告人的企图。

作者有话要说:咳,抱歉昨天才回来,今天开始尽量日更。

感谢penny的地雷票!

评论都会回复的,不过要明天回了,夫人累挂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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