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3.出头

前些年明珠不曾显山露水, 是三福晋先相中了纳兰容若的品貌才情,想与纳兰家结亲,谁知半路被长房截胡。

纳兰与如月的亲事眼看就要说定, 忽然传出男方病重的消息,因病得太重, 纳兰甚至错过了当年的殿试。

于是如月命硬克夫实锤了。纳兰家还算厚道,让女方先说不行, 给足了长房面子。

上一回去赴宴,三福晋听说纳兰至今都未婚娶。

如今纳兰与如月都在宫里当差,一个在乾清宫伺候皇上,一个在慈仁宫照顾太子。皇上疼爱太子, 两人说不定有机会见面。

当年三福晋看得清楚, 纳兰喜欢如月, 如月好像也有那方面的意思。

这男未婚女未嫁,落花有意流水有情,孤男寡女干柴烈火,万一闹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来, 让皇上知道了, 纳兰家和长房都得吃不了兜着走。

索额图抚掌:“一石二鸟, 妙啊!”

三福晋有被恭维到,抬手扶了扶头上的步摇:“可惜宫规森严, 女官和侍卫想见一面也难。”

索额图自己就是御前侍卫出身,知道宫规再森严也有漏洞。况且皇上身边有他的人, 别的不敢说, 安排两人见个面不成问题。

前朝以明珠为首的满人文官,甚至汉人文官开始崭露头角,后宫满汉之间也逐渐泾渭分明。

贵妃晋封皇贵妃摄六宫事, 惠贵人晋封惠嫔,荣贵人晋封荣嫔,两人一起协助皇贵妃。

后宫高层由满族妃嫔把持。

奈何这三位高层空有权力,没有宠爱,要说宫里最受宠的还是那两个被太后看中,出身汉军旗的董贵人和张贵人。

南边战事吃紧,前朝事多,皇上很少到后宫来,偶尔踏足不是去给太后和太皇太后请安,便是去慈仁宫后殿看太子,一个月下来被召幸最多的便是新晋的两位贵人了。

董贵人和张贵人都是南方人,自有水乡女子的婉约柔顺,董贵人是真柔顺,张贵人纯属演技好,只肯在皇上面前做小伏低。

“董姐姐,都说你我二人最得宠,宫里多少双红眼睛盯着咱们的错处,每回去承乾宫给皇贵妃请安都跟上战场似的。”

才从承乾宫请安出来,还没走回永和宫,张贵人就忍不住拉着董贵人抱怨:“我与姐姐同住永和宫,皇上每月召幸的次数,别人不知道,姐姐还能不知道吗。”

说着伸出两根手指:“就这些,也算得宠?”

董贵人忙拉住张贵人,环顾左右:“隔墙有耳,妹妹小声些吧,回头让人听见又是一桩公案。”

今日请安的时候,张贵人又被围攻了,憋了一肚子火,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心里苦。

并没住嘴,只是压低了声音:“侍寝的时候皇上可会与姐姐说话?”

提起这个,董贵人也是心中苦涩。皇上生得龙章凤姿,哪个女人见了不动心,可躺在龙床上,除了做那事,别说交谈,皇上多一眼都不曾看她。

每回完事,便有人将她用被子裹了抬出去。那时候会有太监问皇上留不留,皇上有时候说留有时候说不留,留与不留全看心情。

留或者不留,便是侍寝当夜,她听皇上说话的全部内容了。

张贵人说完看向董贵人,董贵人虽然没有回答,只看脸上表情便有了答案。张贵人叹息一声,董姐姐的遭遇果然跟她一样。

忽然想起成答应阴阳怪气的一句话:“你们瞧张贵人和董贵人可像一个人?”

当时张贵人还以为成答应红眼病成了精,竟敢当众骂她,正要啐回去,就听入宫最早的荣嫔娘娘轻咦一声:“你们这身形眉眼确实很像……”

后面的话被惠嫔娘娘用咳嗽打断了,之后皇贵妃便扶着宫女的手转了出来,这事再没了下文。

便是之后她追到钟粹宫去问,荣嫔娘娘也只说是看走了眼,将她打发了。

直到今日皇贵妃夜里咳嗽,起得晚了,再加上有事要说,请安结束比平时晚很多,慈仁宫那位赫舍里女官推着婴儿推车带着太子过来串门,张贵人才终于明白了成答应和荣嫔娘娘话里的意思。

张贵人并不是才进宫的新人,早听说太子身边有位赫舍里女官,她是先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,太子的小姨母。

仁孝皇后薨逝后,这位赫舍里氏便以女官的身份留在宫中照看太子,如今已经快满一年了。

据说她与皇上同岁,生辰好像比皇上还要大几个月。都说皇上曾经心悦于她,当年相中的皇后也是她,只不过碍于太皇太后的压力,最后娶了她的姐姐。

远山眉,桃花眼,肌肤胜雪,墨发如云,最爱那一把杨柳细腰,自带风流。

想着张贵人抬眸看向身边的董贵人,眉眼确实与那位女官有些相似,可也只是相似而已,并不如人家精致。

再看自己,相似的地方更少了,只腰还像些。

“从前还不觉得,今日一见便都分明了。”张贵人收回目光,眼圈红红。

与那位女官相比,她和董贵人就像两个拙劣的赝品,从前引以为傲的容貌忽然变得一钱不值。

董贵人不死心:“若真如妹妹所想,皇上为何不纳了她?”

张贵人沉吟片刻说:“多半与命格有关。听说这位女官命硬克夫,便是皇上不怕,太皇太后也绝不会点头。”

董贵人好奇:“你说她与皇上……”

张贵人冷笑:“恐怕早已暗通款曲。皇上召幸咱们的次数远不如去慈仁宫的多,皇上也是男人,没有只看不吃的道理。”

妻不如妾,妾不如偷,天下乌鸦一般黑,天下的男人也都是一个德行。

如果当真只看不吃,那更麻烦。

接下来几日,两人常去钟粹宫串门。大约荣嫔娘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,并不肯接受她们的主动示好,于是两人又缠上了惠嫔。

“如月你是不知道,那两个像牛皮糖似的,粘上就下不来了。”惠嫔好容易躲开两人,跑来慈仁宫后殿诉苦。

郝如月不解:“她们缠你做什么?”

惠嫔欲言又止,止又欲言:“她们哪里是缠我,分明是想通过我缠上你。”

郝如月更想不通了,不等她问,惠嫔已然道:“前朝事忙,皇上这一年很少进后宫,相比之下还是到慈宁宫和慈仁宫更多。她们不敢打扰太后和太皇太后,便将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。”

争宠都争到太子身上来了,郝如月也是服气。

缠惠嫔缠不住,两位心机深沉的贵人索性撸起袖子自己上。与郝如月套近乎,郝如月不接话,主动提出帮忙照顾太子,郝如月婉拒,两人信心满满地来,灰头土脸地走。

本以为这事就完了,可郝如月还是低估了两人急于争宠的心。

一连几日,每日给皇贵妃请过安,这两人便结伴而来到慈仁宫后殿蹲皇上。郝如月不让她们碰太子,她们便不碰,专心蹲皇上。

郝如月烦不胜烦,却没有赶人,毕竟这两位是目前后宫最炙手可热的皇帝爱妾。只要她们不接近太子,不揣着坏心思害自己,一间屋子一壶茶水几包瓜子她还管得起。

皇天不负有心人,几日后还真让她们给蹲着了。

皇上走进后院的时候俊脸上挂着笑,结果没看见太子和郝如月,先看见两位花枝招展的爱妾,薄唇就抿成了一条直线:“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?”

董贵人心虚地低下了头,张贵人笑着迎上去说:“嫔妾与董姐姐才去前院给太后请过安,听见后殿这边有笑声过来瞧瞧。正赶上赫舍里女官抱着太子荡秋千,便留下说了两句闲话。”

之前几日不提,今日确实如此,并不算欺君。张贵人言笑晏晏,给皇上行礼的时候故意蹲得深了一些,更显腰细如柳。董贵人跟着行礼,轻抬眉眼,秋波流转。

两人早就商量过了,既然正主只能当野花,那么她们这两朵家花给野花当当替身又有何妨。反正都要争宠,不如利用这一点先天优势,留住皇上,早早怀上龙胎才是正理。

后宫人虽不多,争宠的手段却是花样百出,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利用太子争宠。

平直的唇角往下坠了坠,康熙看着眼前两个拙劣的赝品,这才想起她们谁是张贵人谁是董贵人,以及自己为什么要召幸她们。

虽然他不愿意承认,还是没办法骗过自己的心。那日他尝过了她的唇,便想要更多,得不到满足,只能退而求其次。

二来前朝事忙,严重影响了他进后宫的次数,雨露无法均沾,争宠便成了必然。

宫中妃嫔长日无事,也没有孩子要养,心思全在他身上,他看中谁一些难免遭人嫉妒。

前些日子他往慈仁宫后殿来得多了一些,只是来看太子,宫里便传出许多不中听的话来。

当然这些话很难传入他耳中,还是他去看大阿哥的时候皇贵妃提醒的。皇贵妃说得委婉,意思却传达的相当到位。

雨露均沾他没时间。既然宫里总要有一个出头的椽子,与其让别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找,不如他自己竖起一根。

从前这根椽子是僖贵人。

康熙观察过僖贵人,虽然脑子不灵光,胜在嘴上不肯饶人。不管是吸引火力的能力,还是赤膊上阵的战斗力,都相当惊人。

便是别人不来招惹她,她也能恃宠而骄撩拨别人。

当时康熙给出的评价是:“嗯,是根好椽子。”

那段时间后宫明枪暗箭,很是不安生,可众人的火力都集中在僖贵人身上,根本没人注意太子。

更不会有人想到利用太子争宠。

只可惜安答应和敬答应手段非常,临死时毁了他那根力能扛鼎的椽子。这才过去多久,慈仁宫后殿又给人盯上了。

一根椽子不够用,那就选两根。

于是康熙这个伯乐在一众千里马中看了又看,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张氏和董氏身上。

张氏表面柔顺,实则与僖贵人一样,都是轻佻跋扈的性子,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。

董氏确实柔顺,可柔顺中透着心机,正好与张氏狼狈为奸,免得张氏这根椽子早早烂了。

事实证明,这一步棋落子精妙,让康熙非常满意。不管他如何频繁出入慈仁宫后殿,再没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。

当然他是皇帝,完全可以派人追查传言的出处,按住典型杀一儆百。

可那样的话,只会给他想要保护的人拉仇恨。

当年先帝专宠董鄂贵妃,对宫里其他妃嫔不理不睬。董鄂贵妃尚且是贵妃之尊,位份仅次于皇后,便是皇后仁慈不肯给她苦头吃,董鄂贵妃明里暗里受到的排挤也并不少。

康熙那时候养在亲额娘佟妃身边,佟妃每次提起董鄂贵妃都咬牙切齿。别人给董鄂贵妃找麻烦的时候,她站在旁边摇旗呐喊,她自己也没少给董鄂贵妃使绊子。

先帝为了给董鄂贵妃出气,抓了不知多少个典型,到后来众人不敢明着排挤,暗箭还是一支接一支地射过去。

董鄂贵妃生的小阿哥是怎么没的,至今成谜,对外只说病死。

为了给心上人撑腰,先帝废了第一任皇后,甚至还想废第二任,以致惹怒太皇太后,为董鄂贵妃招来好一番磋磨。

董鄂贵妃刚去的那段时间,先帝曾经剃发想要遁入空门,被太皇太后及时制止,再度蓄发。

可没过多久,先帝也郁郁去了

距离董鄂贵妃去世,不过三月。

当时的康熙很不理解先帝,放着万里江山不要,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赔上性命,直到他自己也有了心上的人。

他不会学先帝,他要用自己的办法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。

康熙做惯了下棋人,在前朝是,在后宫也是。若棋子甘心只做棋子,就比如明珠,完全按照他的心意行事,指哪儿打哪儿,他自不会亏待。

这些年安答应和敬答应作乱,僖贵人虽然不曾参与,却也有知情不报的罪过。可僖贵人这枚棋子实在好用,康熙用完不但没追究,还赐她风光大葬,全家抬旗,该给的死后哀荣半点不少。

可棋子若是不安分,甚至想反过来想做下棋人,康熙也不会惯着。

僖贵人死后,他选定张贵人和董贵人做出头的椽子,吸引火力。她们做得好,他自然会给她们恃宠而骄的资本,可现在她们人心不足,竟然想利用太子争宠。

康熙垂下眼睑,低声训斥:“过几日便是仁孝皇后的祭日,你们打扮得花红柳绿,想做什么?”

张氏脸上的笑容僵住。她们不是新人,当然知道过几日便是仁孝皇后的祭日,不能穿得太鲜艳。

前几日去承乾宫给皇贵妃请安,皇贵妃也提醒过。

她们只是贵人,哪里敢穿鲜亮的衣裳。

张贵人今日一身湖蓝,董贵人一身艾绿,佩戴的首饰不是珍珠便是玉,跑去哭丧都没人能挑出毛病,怎么就花红柳绿了?

无端被扣上这样一顶大帽子,董贵人脸都吓白了,忙拉着愣怔中的张贵人跪下请罪。

后宫人少,挑两根合用的椽子不容易,康熙并没重罚,只罚了禁足一月,让她们好好反省。

想明白了,继续做他的“爱妾”,想不明白,自有别的去处。

再一次灰头土脸地从慈仁宫出来,董贵人脸色苍白,只顾走路不说话。张贵人也是面白如纸,可她不是吓的,而是气的:“姐姐可看到了,那赫舍里女官披在身后的小辫子上又是珊瑚又是绿松,皇上都不说,反倒训斥起咱们花红柳绿!”

董贵人回神,忙伸手去捂她的嘴:“有什么话,回去说。”

郝如月就知道太子才是皇上的心尖尖,所有想利用太子争宠的,都没有好下场。

经此一事,慈仁宫后殿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岁月静好,常来串门的只有惠嫔、荣嫔和大阿哥。

圣旨上写得很明白,晋升贵妃为皇贵妃,摄六宫事。贵妃忙起来有些顾不上大阿哥,便让惠嫔和荣嫔帮忙照看。

惠嫔交出权柄,却将儿子换到身边,心中半点怨言也无。感念皇贵妃体恤,对皇贵妃交办下来的事都很尽心。

荣嫔一心都在自己的肚子上,辅佐皇贵妃也不过是打酱油,可她非常愿意分担照看大阿哥的差事。

一来是因为大阿哥生得虎头虎脑,十分可爱,二来也想沾沾福气,早点怀上如大阿哥一般健康的孩子。

郝如月对此表示欢迎,奶团子也喜欢跟大阿哥一起玩。大阿哥抢他玩具,他也不生气,对着大阿哥就是一通彩虹屁。

不会说整句话,就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,用词之精准令人咋舌,硬是把大阿哥从大魔王变成了小天使。

他想干什么,大阿哥都愿意帮忙。

这一日惠嫔难得独自过来,并没带大阿哥同行,郝如月就知道有事。

果然惠嫔进屋之后一脸欲言又止,郝如月会意遣了屋里服侍的,听她压低声音说:“上回那两个缠你没缠上,反倒挨了皇上的训斥,皇上罚她们禁足一个月,这才几天啊就给放出来了。”

郝如月不甚在意:“毕竟是皇上的新宠,哪里就舍得罚一个月了。”

惠嫔点点头,又叹口气:“这二人才被放出来,又开始找你的晦气了。今日张贵人和董贵人过来给皇贵妃请安,皇贵妃见张贵人头上插着红珊瑚珠钗,董贵人戴了一对绿松石耳坠,过于鲜艳喜庆,便提醒她们后日是先皇后的祭日,让她们在穿戴上注意些。”

“你猜张贵人怎么说?”惠嫔说到这里,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几度,“她让皇贵妃一碗水端平,先提点一下你,毕竟仁孝皇后是你嫡亲的姐姐!”

“就你发辫上那几颗芝麻粒大的珊瑚和绿松石,也值得她们拿到皇贵妃面前说吗?”惠嫔越说越气。

便是恃宠而骄,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。

郝如月比较粗线条,这才意识到张贵人和董贵人戴珊瑚珠钗和绿松石耳坠是何用意,当场笑了:“不就是几颗石头吗,换了便是,明日我换成珍珠的,免得皇贵妃为难。”

这事郝如月并没放在心上,翌日梳妆的时候当真将珊瑚和绿松石换成了米粒大小的珍珠。

丁香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抱怨:“姑娘身上穿得素净,再将珊瑚和绿松石换成珍珠,实在有些素得不像话了。”

芍药也气鼓鼓的:“谁说不是呢,皇上和皇贵妃都没说什么,轮到两个贵人指手画脚了!”

www.youxs.org,这会子过来交差,听见丁香和芍药的抱怨,便道:“谁让人家得宠呢。这得宠的妃嫔皇贵妃都得高看一眼,能忍就忍一忍吧。等太子立住了,长大些,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。”

郝如月也是这个意思,抓大放小,大事不含糊,小事不计较,成大事者不拘小节。

下午皇上过来给太后请安,顺便看太子,郝如月接过芍药手里的茶壶,亲自给皇上倒茶,皇上看她一眼:“你今日哪里似乎不一样了。”

郝如月愣了一下,这才想起哪里不一样来:“皇上明察秋毫。明日便是姐姐的祭日,臣将辫子上的珊瑚和绿松石取下来,换成了珍珠。”

还是皇后初次遇喜的时候,她一气之下剪了满头青丝,到今日才长到齐腰长短,梳不得旗头,只能编成蒙古发辫。

蒙古发辫上的装饰小巧而简单,只用黄豆粒大小的珊瑚珠和绿松石珠点缀。

他仔细观察过,她发辫上点缀的珊瑚并非红珊瑚,而是红褐色的,褐色偏多,绿松石也不是鲜亮的瓷蓝,而是非常淡的浅蓝,在强光下更接近白。

她的发量委实不少,编的小辫子也多,这样一头墨发只用区区十五颗珊瑚和绿松石点缀。

便是国丧期间,都没见她取下来换成珍珠,今日为何忽然改了?

在他的印象中,她并不是一个热衷妆扮的人:“你戴珍珠也很好看,可是你穿得太素净了,再配珍珠的话,显得有些单调。”

不等郝如月给出反应,康熙抬眸问:“是不是谁说了什么?”

他以为是皇贵妃。

明日是先皇后的祭日,以皇贵妃谨慎的性格,多半会提醒后宫众人注意穿戴。

如果真是这样,皇贵妃未免小题大做,甚至有故意为难的嫌疑。

换个发饰而已,郝如月不愿计较:“没有人说什么,是臣腻了,想换一换。”

康熙还是觉得不对劲儿,转头问芍药:“你来说。”

芍药正气呢,跪下说:“皇上明鉴,是张贵人和董贵人在皇贵妃面前说起,姑娘不愿与她们计较,这才换了发饰。”

丁香也跪下说:“这十颗红珊瑚珠和五颗绿松石珠,是姑娘十五岁时皇后娘娘所赐。”

康熙闻言心中一痛,别人十五及笄,她却在十五岁时铰了头发,这十五颗珠子大约是皇后给妹妹准备的及笄礼。

“皇贵妃怎么说?”康熙垂下眼睑问,只留给众人一个凌厉上扬的眼尾弧线。

郝如月抬眸看过去:“皇贵妃什么都没说,是臣听说的,做不得准。”

“听谁说的?”

康熙也抬眸注视着郝如月的眼睛,看得郝如月有些不自在:“是惠嫔过来串门时说的。”

康熙“啪”地一拍炕桌,站起身往外走:“那错不了了。”

当日张贵人和董贵人被连降两级,贬为答应,理由是对皇后大不敬。

这个理由非常玄幻,张贵人和董贵人接旨的时候都怀疑圣旨出了差错。明日便是先皇后的祭日,继后的接班人佟佳氏也只封了皇贵妃,宫里哪儿来的皇后?

宫里没有皇后,她们如何对皇后大不敬?

张贵人,哦不,现在已经是张答应了,位份比从前还低,可以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的之前。

哭丧着脸领旨谢恩,等传旨太监走了,转身便去了董答应屋中。

董答应此时已然哭湿了两条手绢,见张答应来了,又与她抱头痛哭了一场。

圣旨已下,她们又被打回原形成了答应,再没资格住在永和宫,哭过之后赶紧收拾东西搬去内务府临时安排的围房居住。

受太后提拔之前,她们是常在,还能跟着贵人们住偏殿,这会子变成答应了,再想回到原来的住处已经不能够。

因为太后提拔了她们两个做贵人,同时也在答应里面挑人补上了她们走后的常在空缺。

她们原先住的屋子,已经被人占了。而占了屋子的人比她们现在的位份还要高一级,想让常在给答应腾屋子,绝无可能。

后宫人少,本来答应也有机会跟着那些不受宠的贵人住,可内务府给她们安排的住处,在乾清宫后身的围房里,与宫女无异,她们也只能忍着。

搬家之后,周围的人多起来,两人不敢再哭,生怕别人说她们怨怼皇上。

乾清宫是皇上的寝宫,离皇上最近,万一有什么不好的话传到皇上耳中,说不定她们就没了。

其实住在乾清宫的围房,是机遇与挑战并存的。这里离皇上更近,若皇上乏了想要人伺候,却又懒得走流程召幸妃嫔,便会拿住在围房的答应和官女子泄火。

很多出身卑微的宫女都是在这里侍寝出头的。

后宫人少,主位娘娘更少,于是常在、答应都有资格去给皇贵妃请安,听皇贵妃教诲,可住在乾清宫围房里的人没资格去。

于是董答应痛定思痛,决定在围房里好好表现,争取早日爬上龙床,东山再起。

然树欲静,而风不止。才搬到围房里安顿好,张答应便来找董答应,压低声音问出了心里的疑问:“董姐姐,咱们的罪名来得蹊跷,宫里哪有皇后?”

董答应也不理解,可事已至此,她不想再追究这些:“许是旨意下得急,少写了一个先字。第二日便是先皇后的祭日,咱们在前一日佩戴鲜艳的首饰,还出言顶撞了皇贵妃,这才惹恼了皇上。”

说起这事,董答应悔得肠子都青了,张答应却是个气性大的:“慈仁宫的赫舍里女官不是一直都戴着珊瑚和绿松石,便是给先皇后哭灵的时候,她都是这副装扮,怎么不见罚她!”

她的红珊瑚珠钗和董姐姐的绿松石耳坠是上一次侍寝之后,皇上赏的。她们被禁足之后戴出去给皇贵妃请安,不过是想提醒众人她们还很得宠,千万不要因为禁足就看轻了人。

谁知皇贵妃只扫了一眼,便训斥她们,她这才委婉提醒皇贵妃,敢在这个当口戴珊瑚和绿松的可不止她们两个,请皇贵妃务必一碗水端平。

得宠之后,她曾经好几次委婉提醒皇贵妃,皇贵妃也拿她没办法。这一次她才被放出来,措辞自认比前几次温和多了,谁知就踢到了硬板上。

张贵人总结了一下自己受宠以来的种种遭遇,很快便得出结论:“咱们这一回受罚,未必是皇贵妃从中作梗。”

事已至此,董答应只想朝前看,找机会翻身,不想再翻旧账:“除了皇贵妃还能有谁,你快别胡思乱想了。”

张答应坚信自己的判断,并且怀恨在心:“多半是慈仁宫后殿那位听到风声,在皇上耳边嚼了舌根。”

董贵人很怕她再瞎折腾:“那位不过是个女官,能有多大作为。”

张答应掰着手指头算:“满后宫咱们最得宠,三个主位娘娘都对咱们礼让三分,便是咱们出言顶撞,她们终日见不到皇上,想告状都难。”

“可慈仁宫的那位女官有机会。”张答应越想越是那么回事,“我派人打听过了,皇上罚咱们之前,刚刚从慈仁宫回来。”

“咱们既然知道了她的厉害,不去招惹便是。”董答应劝。

她们这两个最受宠的,都不过是人家的替身。事实证明,家花到底香不过野花,何苦自讨没趣。

张答应哪里肯听:“我还打听到,慈仁宫这位女官并不干净,与皇上身边最得脸的御前侍卫有私情。当年若不是那个御前侍卫忽然染上重病,两人的孩子恐怕都满地跑了。”

见董答应瞪圆了眼睛,张答应心中越发得意。她刚入宫时便在乾清宫当差,也是在这里被皇上临幸才成了答应,之后又从答应晋升为常在,这才搬出去住。

董答应出身高些,从大选入宫,进宫便是答应,与不得宠的通贵人住在一处。

骤然搬到乾清宫围房,自然两眼一抹黑,没有她这个曾经的地头蛇消息灵通。

“富贵险中求,姐姐想不想搏上一搏。”

见董答应摇头,张答应冷笑一声:“姐姐不会以为住在乾清宫围房,离皇上进,机会更多吧?”

张答应呵呵笑起来,忽然止住,静静盯着董答应的眼睛,轻声说:“姐姐听说过灯下黑么?”

不等董答应回答,自顾自道:“这乾清宫的围房便是个灯下黑的地方,不,这里是整座皇宫最黑暗的地方,阳光都照不进来。”

她曾经在这片黑暗中生活过三年,每天睡的是大通铺,吃的是粗茶淡饭,见证了一批又一批地贵女入夜被抬进来侍寝,事后又被抬出去。

太监问留不留,皇上若说留,还好些,能直接被抬回自己的住处。为了尽早怀上龙胎,睡觉的时候垫在屁股下面的软枕都不敢取出,就这样垫着睡一夜,第二日少不得腰酸背疼。

若皇上说不留,没错,她就是每次被召幸,皇上都会说不留的那个倒霉蛋,便会被暂时安置在围房的一个房间里,等着司寝的嬷嬷过来给她揉肚子。

司寝嬷嬷的手劲儿很大,要将皇上留在她身体里的东西全都揉出去,再灌下一碗避子汤,确保她不会怀孕才能交差。

前几次,她不知其中关窍,每一次都痛到晕厥,怕吵了皇上休息,不敢哭更不敢喊,生生将木床板抠出个洞来。

后来,她学会给司寝嬷嬷塞银子,这才没有再抠床板,可还是很疼。

她身子骨强健,被磋磨几次还能活,更有那当真弱柳扶风的,被司寝嬷嬷伺候过一次,没过多久人便没了。

人没了便没了,反正侍寝的时候皇上很少说话,一上来就直奔主题,完事之后皇上便睡了,根本不记得谁是谁。

乾清宫围房里的宫女、官女子和答应,就像夏天的韭菜,割完这一茬永远还有下一茬。

然而有机会被临幸的宫女还是幸运的,因为有盼头,没准儿哪回皇上高兴了,给了更高的位份,便能逃出这里住到别出去。

最最悲催的还是那些被皇上厌弃了的。她们侍寝过,不能像普通宫女那样被放出宫。等熬到出宫的年龄,只会被打发去浣衣局那种地方做苦力,直到老病而死。

听张答应讲完,董答应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,听她诱惑道:“咱们先后两次折在了同一个人身上,可见皇上对她有多宝贝。当局者迷,若咱们能帮皇上看清那女人的水性杨花,没准儿就能重获圣心,住回宽敞明亮的永和宫去。”

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,由不得董答应不心动。不过心动归心动,她还是有理智在的:“仅凭咱们两个……能行吗?”

张答应摇摇头:“事涉御前侍卫,当然不可能只有咱们两个,侍卫那边有人策应。”

御前侍卫之间也有竞争,得脸与不得脸,之后的前程会差很多。

即便同样得脸,谁不想一枝独秀。

董答应权衡再三,还是点了点头:“全听你的。”

张答应和董答应被罚的同时,皇贵妃也接到了一个大活儿,皇上说乾清宫人手不够,将明年春天的小选提前到今年秋天了。

“娘娘,张答应和董答应降了位份,罪名是对皇后大不敬,可宫里没有皇后,您说是旨意错了,还是……”

“反正不是嬷嬷想的那个意思。”皇贵妃开口打断了邢嬷嬷的痴心妄想。

邢嬷嬷应了一声是,却还不死心:“可那两位确实顶撞了娘娘,说是大不敬也过得去。”

皇贵妃虽然不得宠,可料理后宫诸事井井有条,养育皇子也有功劳,如何当不得皇后。

皇贵妃早将这件事的始末原委梳理了一遍,又想起张、董二人之前被禁足的原因,心中有了计较,对邢嬷嬷说:“八月便要小选,我头一回经手,恐怕脱不开身,以后让惠嫔带大阿哥去慈仁宫玩吧。”

这一日,惠嫔正带着大阿哥来慈仁宫串门,丁香忽然走进来趴在郝如月耳边说:“大爷派人来说,家中有事,想见姑娘一面。”

郝如月给惠嫔说自己有事,得出去一趟,惠嫔便说让她尽管去,自己可以带着太子和大阿哥玩。

郝如月走出门,见这回来送信的小太监并不是从前那一个,便在心里打上了问号。

不是她谨慎过头,而是在穿越前被家里人坑过太多回,遇到反常的情况,心中下意识便会警铃大作。

宁愿谨慎过头,最后发现是一场虚惊,也不想傻乎乎掉进别人挖好的陷阱,甚至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。

结果怕什么来什么,走到经常与兄长见面的夹巷时,没见到兄长,反倒看见了一个熟人。

“纳兰,你怎么在这里?”仁孝皇后祭日的典礼上,纳兰便穿着一等侍卫的服饰,紧紧护卫在皇上身边。

问过兄长才知道,纳兰殿试之后得到了皇上的赏识,留他在身边做了御前侍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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